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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秧歌

历史今天:1986年4月29日 国产“运七”飞机投入客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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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还没睡呀,顾同志?”她说。她带来了一只篮子来,里面用灰掩着几块炽炭。从前总是 谭大娘每天晚上给他送来。最初就是她的主意,他抗议着,但是不生效力,后来倒也觉得有这么一个东西渥渥脚也不错,因为夜间实在奇冷。谭大娘刚才一定是告诉了月香, 说他每天晚上需要一个。他真讨厌那老太婆,太周到过分了。这一带地方,除了年老体衰的人,谁也不用这种篮子,谭大娘拿了来放在他被窝里,他倒并不介意,但是月香拿 了来,就使他觉得十分羞愧,在她眼中看来,他简直成了个老太婆了吧?

  “实在用不着,”他喃喃地说。“下次不用费事了。”

  她向他微笑。“一点也不费事。”她走了。

  篮子在被窝里高高凸起,床脚头仿佛耸起一个驼峰,他凄凉地在床上坐了下来,转过身 来凝望着它。他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这样怕冷。一定是因为营养缺乏。他再提起笑来写信,油灯却渐渐暗下去了。他不耐烦地去拨动那灯心,戳来戳去,灯竟灭了。在黑暗中 又找不到他的火柴盒。刚才搬家的时候不知道给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有办法,只有上床睡觉。雨仍旧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饿得厉害,使他睡不着 ;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烦恼。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老是翻来覆去,自己都担心起来,不要踢翻了篮子,烧糊了被窝,也许甚至于把房烧了 。

  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了个决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镇上去寄信, 照常在饭馆子里吃饭。但是他回来之前,买了些食物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以前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买了些干红枣和茶叶蛋。他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因为他算是和农 民一同生活的,他们吃什么,他也得吃什么。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到了早 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又那样不整洁,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山岗上去,把蛋 壳和枣核分散在长草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袜子手帕 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 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

  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在门口,起初并没有 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和他一样地窘。

  然后她说,“你的袜子干了,顾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东西搁在他床上,极 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两只茶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切开来大家分着吃。他很 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一直忘了拿出来吃。这样几句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他们的态度也不大好 。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

  月香勉强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留着自己吃。金根抓着两只手臂,拼 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手因为礼貌关系,他们不得不接受下来。那一天的晚饭吃得非常不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天更加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 的客人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说着话, 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

  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里偷看他 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 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直径五寸阔;还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 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 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编写那水坝的故事。月香坐在檐下缝衣服。她那孩子紧 挨着她,站在旁边,顾冈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边发生的事,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气,她在母亲身上擦过来擦过去,用很大的劲,月香虽然对 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摇摆着,那孩子时而也低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并且鼻子里哼哼着,发出一种幽怨的声音。有时候她又绝望地扯一扯她母亲的袖子。

  “呜哩呜哩闹些什么?”月香突然叫了起来,把她一甩甩开了。“你想要怎么样呀,瘪三!简直就是个钉靶的叫化子,给你钉上就死不放松!天生的讨饭胚!天天这样,也不管旁边 有没有人!你怎么不死呀,瘪三?你怎么不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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