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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作者:古龙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夜色已临——

  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这个角落,却仍然是阴暗的,而那白杨木制的灵牌,在这阴暗的光线中,却更为触目。

  这触目的灵牌,在管宁眼中,像是一个穿着白袍的鬼魅精灵似的,不停地晃动,不断地扩大,纵然他闭起眼睛,它却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声,生像是变成了囊儿垂死的低诉——

  此刻他也了解了囊儿垂死前还未说完的话,他知道囊儿要说的是,要自己为他爹爹复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绝他临死前的请求呢?何况……何况我已立誓答应了他。”

  但是,这仇人,却是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情,无限关怀,无比体贴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虑会选择自己。而此刻,为着道义、为着恩情,为着世间一切道德的规范,他应该去杀死她吗?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地上的长剑,又一次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缓缓地抬起头来,任凭自己的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抽泣着道:“我不说,你也会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们已杀死了我爹爹和妈妈。自此,我虽然没有再见过她们一面,可是她们的面容,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最后的一句话,虽只短短数字,然而在她口中说来,却生像是有十年那么长久,等到她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管宁只觉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肤,都为之冻结住了,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垂下头,再抬起来,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侧,就生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样。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两人面面相对,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静寂如死。

  但是——

  房门外突地滑进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地漫无声息,脚步在门侧一顿,突又掠起如风,倏然滑向管宁身侧,手掌微拂,纤纤指尖在管宁腰边“期门”穴上轻轻一扫,掌势回处,却托在管宁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着管宁掠向墙边,轻轻放在一把靠墙的椅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确是眨眼间事,管宁只觉眼前人影一现,腰边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惊呼反抗的时候,他已发觉自己不但真的无法再动弹一下,而且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够了。

  杜宇一惊之下,长身而起,脱口惊呼道:“你是谁?”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吗?你不是说我的面容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吗?”

  杜宇面容骤变,后退一步,却又碰到床沿,扑到床上,随后又长身而起,一个箭步,掠出五步,疾伸双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抖,脚步微错,目光笔直地瞪向仍然依墙而立的人影,大声道:“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凌影!就是杀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声一喊,纤腰微扭,剑尖长引,突地一招“长河出蛟”,黑暗中犹见寒光的长剑,便电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轻轻一笑,脚步微错,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开去。杜宇剑势未歇,“噗”地刺到墙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凭你这点武功,要想报仇,怕……哼哼,还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眦欲裂,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扭身掣剑,刷刷又是两招,口中大骂道:“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快赔我爹爹的命来。”

  纵然如此,恶劣之言,她还是说不出口,一连说了两声“你这贱人”,才将下面的话说了下去。

  刹那之间,她已电射般发出数招。“金丸铁剑”杜守仓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镖局”,剑法暗器,一时颇负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愤之下,所施展的剑法,虽仍功力稍弱,但却已颇有威力。

  哪知凌影却将这有如长河出蛟,七海飞龙的剑法,视如儿戏一般,口中冷笑连连,身形腾挪闪展,在这最多丈余见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身法,将招招剑式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管宁穴道被点,无助地倒在椅上,只见眼前剑光错落,人影闪动,根本分不清谁是杜宇,谁是凌影!却知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会倒下一个,而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女子,却是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

  一时之间,他但觉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将她们制止,但他此刻却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动手之外,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突地——

  又是“呛啷”一声,杜宇手中的长剑,竟又落在地上。

  只是这次却并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动,而是因为凌影一招“金丝反手”,令她无法抵挡。

  她惊呼一声,连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却如影附形般迫了上来,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举手欲架,哪知腰边却已一麻,原来凌影的手已又先点在她的“期门”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脚步微伸,双手微托,身躯一转,竟将她也托在管宁身侧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膝头,忽地低声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乐……”

  唱的虽是儿歌,但歌声之中,却有无比的寂寞凄凉之意,唱到后来,竟亦自低声地啜泣起来。

  管宁只觉心中仿佛无数浪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向他心的深处,又像是有无数块巨石,一块接着一块地投向他心的深处。

  他但愿自己能大声呼喊出来,更希望自己能跳起来,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见凌影低低地垂着头,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头,望向杜宇,道:“你刚才说了个故事给别人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

  她语声停顿了许久,方自接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爹就被一个叫‘金丸铁剑’的人杀死了,那只是因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铁丸枪’,而那‘金丸铁剑’却认为这犯了他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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