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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的家乡教育
作者:胡适 (中华民国) 收藏

 

 

    我生在光绪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那时候我家寄住
在上海大东门外。我生后两个月,我父亲被台湾巡抚邵友濂奏调往台湾;江苏巡抚
奏请免调,没有效果。我父亲于十八年二月底到台湾,我母亲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
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们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三哥)
也从上海到台湾。我们在台南住了十个月。十九年五月,我父亲做台东直隶州知州,
兼统镇海后军各营。台东是新设的州,一切草创,故我父不带家眷去。到十九年底,
我们才到台东。我们在台东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战事开始,台湾也在备战的区域,恰好介如四叔来台湾,
我父亲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乡,保留二哥跟着他在台东。我们于乙未年(一八
九五)正月离开台湾,二月初十日从上海起程回绩溪故乡。

    那年四月,中日和议成,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台湾绅民反对割台,要求巡抚唐
景松坚守。唐景松请西洋各国出来干涉,各国不允。台人公请唐为台湾民主国大总
统,帮办军务刘永福为主军大总统。我父亲在台东办后山的防务,电报已不通,饷
源已断绝。那时他已得脚气病,左脚已不能行动,他守到闰五月初三日,始离开后
山。到安平时,刘永福苦苦留他帮忙,不肯放行。到六月二十五日,他双脚都不能
动了,刘永福始放他行。六月二十八到厦门,手足俱不能动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
厦门,成为东亚第一个民主国的第一个牺牲者!

    这时候我只有三岁零八个月,我仿佛记得我父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
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
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
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仿佛记得这一点凄惨的情状,其余都不记得了。

    我父亲死时,我母亲只有二十三岁。我父初娶冯氏,结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国之
乱,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乱里。次娶曹氏,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死
于光绪四年(一八七八)。我父亲因家贫,又有志远游,故久不续娶。到光绪十五
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苏候补,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续娶我的母亲,我母亲结婚
后三天,我的大哥也娶亲了。那时我的大姐已出嫁生了儿子。大姐比我母亲大七岁。
大哥比她大两岁。二姐是从小抱给人家的。三姐比我母亲小三岁,二哥、三哥(孪
生的)比她小四岁。这样一个家庭里忽然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
分困难,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结婚后不久,我父亲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脱离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
爱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认字读书,这几‘年的生活是很快乐的。我小时也很得我
父亲钟爱,不满三岁时,他就把教我母亲的红纸方字教我认。父亲作教师,母亲便
在旁作助教。我认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温她的熟字。他太忙时,她就是代理教师。
我们离开台湾时,她认得了近千字。我也认了七百多字,这些方宇都是我父亲亲手
写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
居生活的记念。

    我母亲二十三岁就做了寡妇,从此以后,又过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的生活
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
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亲在临死之前两个多月,写了几张遗嘱,我母亲和四个儿子每人各有一张,
每张只有几句话。给我母亲的遗嘱上说康儿(我的名子叫嗣糜,糜字音门)天资颇
聪明,应该令他读书。给我的遗嘱也教我努力读书上进。这寥寥几句话在我的一生
很有重大的影响。我十一岁的时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亲问他们道:
“糜今年十一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二哥不曾开口,
三哥冷笑道:”哼,念书!“二哥始终没有说什么。我母亲忍气坐了一会,回到了
房里才敢掉眼泪、她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一家的财政权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门
求学是要靠他供给学费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泪,终不敢哭。



    但父亲的遗嘱究竟是父亲的遗嘱,我是应该念书的。况且我小时很聪明,四乡
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是能够念书的。所以隔了两年,三哥往上海医肺病,我
就跟他出门求学了。

    我在台湾时,大病了半年,故身体很弱。回家乡时,我号称五岁了,还不能跨
一个七八寸高的门槛。但我母亲望我念书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时候,我才满三岁零
几个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机)的学堂里读书了。我的身体太小,他们抱
我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来,还要别人抱下来。但我在学堂并不
算最低级的学生。因为我进学堂之前已认得近一千字了。

    因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学生,故我不须念《三字经》,《千字文》,《
百家姓》,《神童诗》一类的书。我念的第一部书是我父亲自己编的一部四言韵文,
叫做《学为人诗》,他亲笔抄写了给我的。这部书说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开头几
行抄在这里: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谨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学为人,以期作圣。

    以下分说五伦。最后三节,因为可以代表我父亲的思想。我也抄在这里:五常
之中,不幸有变,名分攸关,不容稍紊。

    义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无所允怨。

    古之学者,察于人伦,因亲及亲,九族克敦;因爱推爱,万物同仁。

    能尽其性,斯为圣人。

    经籍所载,师儒所述,为人之道,非有他术:穷理致和,返躬践实,龟勉于学,
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书也是我父亲编的一部四言韵文,名叫《原学》,是一部略述哲
理的书。这两部书虽是韵文,先生仍讲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书叫做《律诗六钞》,我不记得是谁选的了。三十多年来,我不
曾重见这部书,故没有机会考出此书的编者;依我的猜测,似是姚鼐的选本,但我
不敢坚持此说。这一册诗全是律诗,我读了虽不懂得,却背得很熟。至今回忆,却
完全不记得了。

    我虽不曾读《三字经》等书,却因为听惯了别的小孩子高声诵读,我也能背这
些书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诗》,我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底。这本书后
面的七言句子,如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我当时虽不懂得其中的意义,却常常嘴上爱念着玩,大概也是因为喜欢那些重
字双声的缘故。

    我念的第四部书以下,除《诗经》,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诵读的次序,把这
些书名写在下面:(4 )《孝经》。

    (5 )朱子的《小学》,江永集注本。

    (6 )《论语》。以下四书皆用朱子注本。

    (7 )《孟子》。

    (8 )《大学》与《中庸》。《四书》皆连注文读)

    (9 )《诗经》,朱子《集传》本。(注文读一部分)

    (10)《书经》,蔡沈注本。(以下三书不读注文)

    (11)《易经》,朱子《本义》本。

    (12)《礼记》。

    读到了《论语》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选了颖洲府阜阳县的训导,要
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给族兄禹臣先生《名观象》。四叔是个绅董,常常被本族
或外村请出去议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欢打纸牌(徽州纸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张),
常常被明达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张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们的功课很松,
四叔往往在出门之前,给我们“上一进书”,叫我们自己念;他到天将黑时,回来
一趟,把我们的习字纸加了圈,放了学,才又出门去。

    四叔的学堂里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我,一个是四叔的儿子嗣林,比我大几岁。
嗣林承继给瑜婶。(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无子,我家三哥承继珍伯,
林哥承继瑜婶。)她很溺爱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开,林哥就溜到灶下或后
堂去玩了。(他们和四叔住一屋,学堂在这屋的东边小屋内。)我的母亲管的严厉,
我又不大觉得念书是苦事,故我一个人坐在学堂里温书念书,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后,学生就增多了。先是五个,后来添到十多个,四叔家的
小屋不够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来新书屋——里去。最初添的三个学生,
有两个是守港叔的儿子,嗣昭,嗣逢。嗣昭比我大两三岁。天资不算笨,却不爱读
书,最爱“逃学”,我们土话叫做“赖学”。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麦田或稻田里,
宁可睡在田里挨饿,却不愿念书。先生往往差嗣林去捉;有时候,嗣照被捉回来了,
总得挨一顿毒打;有时候,连嗣林也不回来了,——乐得不回来了,因为这是“奉
命差遣”,不算是逃学!

    我常觉得奇怪,为什么嗣昭要逃学?为什么一个人情愿挨饿、挨打,挨大家笑
骂,而不情愿念书?后来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港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后来
在九江开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说江西话。回家乡时,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
口音;说话改了,而嗣昭念书常带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钩
起五指,打在头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这是先生不原谅,难怪他
不愿念书。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家乡的蒙馆学金太轻,每个学生每年只送两块银元。先生
对于这一类学生,自然不肯耐心教书,每天只教他们念死书,背死书,从来不肯为
他们“讲书”。小学生初念有韵的书,也还不十分叫苦。后来念(幼学琼林)、
(四书)一类的散文,他们自然毫不觉得有趣味,因为全不懂得书中说的是什么。
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学生常常赖学;先有嗣昭,后来有个士祥,都是有名的“赖学
胚”。他们都属于这每年两元钱的阶级。因为逃学,先生生了气,打的更利害。越
打的利害,他们越要逃学。

    我一个人不属于这“两元”的阶级。我母亲渴望我读书,故学金特别优厚,第
一年就送六块钱,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这样的学金,在家乡要算
“打破纪录”的了。我母亲大概是受了我父母的叮嘱,她嘱托四叔和禹臣先生为我
“讲书”:每读一字,须讲一字的意思;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认得
了近千个“方字”;每个字都经过父亲的讲解,故进学堂之后,不觉得艰苦。念的
几本书虽然有许多是乡里先生讲不明白的,但每天总遇着几句可懂的话。我最喜欢
朱子《小学》里的记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较最有
趣味。同学之中有念(幼学琼林)的,我常常帮他们的忙,教他们不认得的生字,
因此常常借这些书看;他们念大字,我却最爱看《幼学琼林》的小注,因为注文中
有许多神话和故事,比《四书》、《五经》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亲增加学金的大恩惠。一个同学的母亲来
请禹臣先生代写家信给她的丈夫;信写成了,先生交她的儿子晚上带回家去。一会
儿,先生出门去了,这位同学把家信抽出来偷看。他忽然过来问我道:“糜,这信
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他比我只小一岁,也念《四书》,却不
懂”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是一个受特别待遇的人,因为别
人每年出两块钱,我去年却送十块钱。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
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
用处。

    当我九岁时,有一天我在四叔家东边小屋里玩耍。这小屋前面是我们的学堂,
后边有一间卧房,有客来便住在这里。这一天没有课,我偶然走进那卧房里去,偶
然看见桌子下一只美军煤油板箱里的废纸堆中露出一本破书。我偶然捡起了这本书,
两头都被老鼠咬坏了,书面也扯破了,但这一本破书忽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忽然在我的儿童生活史上打开了一个新鲜的世界!

    这本破书原来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记得很清楚,开始便是“李
逵打死殷天锡”一回。我在戏台上早已认得李逵是谁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边。
这本《水浒传》残本一口气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后,我的心里很不好过:这
一本的前面是些什么?后面是些什么?这两个问题,我都不能回答,却最急要一个
回答。

    我拿了这本书去寻我的五叔。因为他最会“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讲故
事”,小说书叫做“笑话书”),应该有这种笑话书。不料五叔竟没有这书,他叫
我去寻守焕哥。守焕哥说:“我没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
《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吗?”《第一才子》便是《三国演义》,他很郑重
的捧出来,我很高兴的捧回去。

    后来我居然得着《水浒传)全部。《三国演义》也看完了。从此以后,我到处
去借小说看。五叔,守焕哥,都帮了我不少的忙。三姐夫(周绍瑾)在上海乡间周
浦开店,他吸鸦片烟,最爱看小说书,带了不少回家乡;他每到我家来,总带些《
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剑十三侠》一类的书来送给我。这是我自己收藏小说的起
点。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长进,也是吃鸦片烟的,但鸦片烟灯是和小说书常作伴
的,——五叔,守焕哥,三姐夫都是吸鸦片烟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说书。大
嫂认得一些字,嫁妆里带来了好几种弹词小说,如《双珠凤》之类。这些书不久都
成了我的藏书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乡时多;他同二哥都进过梅溪书院,都做过南洋公学的师范生,旧学
都有根底,故三哥看小说很有选择。我在他书架上只寻得三部小说:一部《红楼梦
》,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斋志异》。二哥有一次回家,带了一部新译出的
《经国美谈》,讲的是希腊的爱国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这是我读外国小说
的第一步。

    帮助我借小说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国十二年和顾颌刚先生讨论古史的
胡宙人。他比我大几岁,已“开笔”做文章了,十几岁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
学堂,但常常相见。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读书比我多,家
中也颇有藏书。他看过的小说,常借给我看。我借到的小说,也常借给他看。我们
两人各有一个小手折,把看过的小说都记在上面,时时交换比较,看谁看的书多,
这两个折子后来都不见了。但我记得离开家乡时,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
小说了。

    这里所谓“小说”,包括弹词,传奇,以及笔记小说在内。《双珠凤》在内,
《琵琶记》也在内;《聊斋》、《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兰营馆外史)、
《寄园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内。从《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
《五虎平西》、《粉妆楼》一类最无意义的小说,到《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一
类的第一流作品,这里面的程度已是天悬地隔了。我到离开家乡时,还不能了解《
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好处。但这一大类都是白话小说,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得
了不少的白话散文的训练,在十几年后于我很有用处。

    看小说还有一桩绝大的好处,就是帮助我把文字通顺了。那时候正是废八股诗
文的时代,科举制度本身也动摇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时代思潮的影响,所以
不要我“开笔”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学做策论经义。他们只要先生给我讲书,教我
读书。但学堂里念的书,越到后来,越不好懂了。《诗经》起初还好懂,读到《大
雅》,就难懂了;读到《周颂》,更不可懂了。《书经》有几篇,如《五子之歌》,
我读的很起劲;但《盘庚》三篇,我总读不熟。我在学堂九年,只有《盘庚》害我
挨了一次打。后来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书》有今文和古文两大类,向来学者
都说古文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盘庚》属于今文一类,应该是真的,但我研
究《盘庚》用的代名词最杂乱不成条理,故我总疑心这三篇书是后人假造的。有时
候,我自己想,我的怀疑《盘庚》,也许暗中含有报那一个“作瘤栗”的仇恨的意
味罢?

    《周颂》、《尚书》、《周易》等书都是不能帮助我作通顺文字的。但小说书
却给了我绝大的帮助。从《三国演义》读到《聊斋志异》和《虞初新志》,这一跳
虽然跳的太远,但因为书中的故事实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细细读下去。石印本的《
聊斋志异》有圈点,所以更容易读,到我十二三岁时,已能对本家姐妹们讲说《聊
斋》故事了那时候,四叔的女儿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广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儿
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苹、定娇等,都在十五六岁之间;他们常常邀我去,请我讲故
事。我们平常请五叔讲故事时,忙着替他点火,装旱烟,替他捶背。现在轮到我受
人巴结了。我不用人装烟捶背,她们听我说完故事,总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饭来请
我吃。她们绣花做鞋,我讲《凤仙》、《莲香》、《张鸿渐》、《江城》。这样的
讲书,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译成绩溪土话,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
岁来上海开始作古文时,就能做很像样的文字了。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
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的。所以家
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康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
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糜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
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
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康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
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
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
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伯户每约因主来监割,打下谷子,
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
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
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
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一八九五——一九零四)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
字和思想(看文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
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几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
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人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
笙或吹笛。旅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大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
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
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
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
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
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就把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
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
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
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险。出
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
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
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
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
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
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就吓住了。犯的事
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
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跑,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
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
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条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
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
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
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
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
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病。医来医
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病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
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
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就是败
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就拿出去卖,捞
着锡茶壶就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
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
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
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
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
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
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因为是新年,她脸上
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
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打相骂的事。她们闹
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
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
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
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更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
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料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
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
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
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
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
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
一天的天明时,她就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
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
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
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
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
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
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
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
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
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
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
亲耳朵里,她气的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
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赂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
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
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
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甘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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