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中平元年,春,二月(公元一八四年)。钜鹿人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其部属有三十
六万多人,皆头戴黄巾,打着“仓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同日反叛;于是天下大乱
。
汉灵帝因此在壬子日大赦天下,想借此平息民怨;但张角却不在获赦的名单上。紧接
着汉灵帝便派遣北中郎将卢植讨伐张角,左中郎将皇甫嵩与右中郎将朱隽讨伐颍川的黄巾
军。夏,四月。朱隽为黄巾军波才所败。五月,皇甫嵩、朱隽又与波才等在长社一地展开
大战,大破波才。六月,皇甫嵩、朱隽在西华大破汝南黄巾军;卢植则在广宗连破黄巾军
,并包围张角,但正当他即将要攻陷张角时,宦官左丰诬奏卢植欲反,汉灵帝大怒,遂诏
回卢植,并另行派遣董卓讨伐张角,可惜董卓无法取胜。秋,八月。皇甫嵩与黄巾军战于
仓亭,大败黄巾军,并捕虏了他们的统帅卜已。乙巳日,汉灵帝诏皇甫嵩北讨张角。冬,
十月。皇甫嵩与张角战于广宗,大败黄巾军,并补获张角的弟弟张梁;而因张角已先行病
逝,所以被汉军破棺断头,传送马市,以警天下。皇甫嵩因此被升为左车骑将军。十一月
,皇甫嵩又破黄巾军于下曲阳,斩杀了张角的弟弟张宝。但于此同时,胡人北宫伯玉与先
零羌起兵作乱,并以金城人边章、韩遂为统帅,攻杀护羌校尉伶征及金城太守陈懿。
四年,春,正月。己卯日,汉灵帝又大赦天下,但各地叛乱的情况仍然没有好转。夏
,四月。汉阳人王国拥兵叛乱,自称“合众将军”,并与韩遂合为一军,韩遂等则共推王
国当他们的君主,并率十余万大军攻取陈仓。五年,十一月。王国率兵包围陈仓。汉灵帝
便又拜皇甫嵩为左将军,并让他率领前将军董卓,各率二万人前去援救陈仓。
此时,董卓想要急速率兵赶往陈仓救援,但皇甫嵩不听。董卓便激皇甫嵩说:“智者
不会拖延时日,勇者不会犹豫不决。急速的前去援救,则陈仓还能保全;不去援救,陈仓
就会灭亡。保全与灭亡就在这一念之间。”但皇甫嵩听后不以为然的说:“不然。百战百
胜,不如不战而使敌人屈服。所以我们应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先让自己能不
被敌人取胜,再等待敌人可以被我们取胜的时机。)’”并分析说:“陈仓虽小,但城防
却很坚固完备;王国虽强,但还没有能力攻下陈仓。所以若王国硬要攻取陈仓,只是自陷
受害之地而矣。”。所以皇甫嵩认为,既然王国已自陷于“受害之地”,且陈仓城又不会
被攻下,那么他便可以“不烦兵动众,而取全胜之功”。如此,却又为什么要去援救陈仓
呢?所以便不采纳董卓的建议。
六年,春,二月。果如皇甫嵩所言,因陈仓“城坚守固”,所以王国军一直无法攻破
它。而自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王国军已经包围陈仓城有八十余日了,此时王国的军队也已
感到疲惫不堪,便自行解围而去。于是皇甫嵩便要进兵追击王国,董卓却阻止他说:“不
可以。《兵法》说:‘穷寇勿迫,归众勿追’,若今日我们追击王国,岂非是‘迫归众、
追穷寇’吗?‘困兽犹斗,蜂虿有毒’,更遑论对方是庞大的军队?”皇甫嵩则说:“不
然。之前我之所以不去攻击王国,是为了要避其锐气。现在王国军队疲惫不勘,锐气已失
,所以我所攻击的是‘疲师’而不是‘归众’!其次,因为王国的军队只想快速离开陈仓
,且都没有斗志,所以他们不能算是‘穷寇’!”于是便单独进击,使董卓在后压阵。连
续几次战斗,都大败王国,斩首万余级。王国败走,最后被韩遂等人杀了!而董卓则感到
羞惭忿恨,从此开始忌妒皇甫嵩,日后并差点将皇甫嵩害死。
这场战例中,皇甫嵩认为在陈仓军与王国军的比较中,陈仓已“立于不败之地”,所
以并不主张前去援救,而这同时也就是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只是其中一种方式)
。直到王国因军队疲弊而解围离去,皇甫嵩始进兵追击,这就是“不失敌之败也”。在这
场战例中,由皇甫嵩对王国军所采用的“避其锐气,击其惰溃”(〈孙子.军争〉篇)、
“避实击虚”、“敌虽众,可无斗也”(敌人虽然众多,可以让他无法与我战斗。)(〈
孙子.实虚〉篇)等策略看来,他无疑的已掌握住了《孙子兵法》的精髓。反观董卓,他
与皇甫嵩在辩论之中虽都引及《孙子兵法》(这表示两人对《孙子兵法》都甚是熟稔),
但董卓却往往将问题拆开来看。如他以为“陈仓军不如王国军”、“陈仓城小、王国军众
”,所以若不迅速对陈仓施以援救,王国军必然要攻下陈仓;却不知道“陈仓军实与陈仓
城为一体”而非截然不相干的事物,此其一。其次是董卓因将王国军视为“归师、穷寇”
而认为不可追、不可迫,以实情而言,王国军确实是“归师”,但因他并非被陈仓军击退
而逃,所以不能算是“穷寇”。
但孙子岂不是说“穷寇勿迫、归师勿遏”吗?可孙子岂不也说“故善用兵者,避其锐
气,击其惰溃”。孙子重变,提出“高陵勿向,饵兵勿食,穷寇勿迫,锐卒勿攻;背丘勿
迎,佯北勿从,围师遗阙,归师勿遏”八种“用众之法(使用军队的方法)”,只是作为
一种常态下的用兵法则。即以“围师遗阙”而论,则若在正常情况下,以我军百万“围攻
”敌军一万,又“遗阙”作什?“穷寇勿迫”怕的是穷寇的拼死一击,因他已无路可逃,
反正是一死,“杀一个赔本,杀两个有赚”,所以不可逼迫(逼之太甚),但若“穷寇”
已无“斗志”又怎会拼死一击呢?其余七法亦然。董卓不明此理,所以只能熟诵《孙子》
,而不能运用《孙子》。后来董卓中了司徒王允的美人离间计,而被人称“有奶便是娘”
的“人中赤兔”吕布杀死,可能也是因为他只看到了吕布的勇而忘了吕布见利忘义的一面
吧!
孙子在〈形〉篇中说:“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以此例而言,皇甫
嵩是属于“胜兵”一类,而董卓则是属于“败兵”一型,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一种米养
百样人,一部《孙子兵法》自也能教出“胜兵或败兵”。是胜兵还是败兵,取决于是否知
其所以然?是否能全盘的考量事情?是否能知彼知己?因此要想“立于不败之地”首先须
得明白什么样的因素会导致失败才行!皇甫嵩以“守”而“不战”(无斗)使其“立于不
败之地”,(若皇甫嵩为第三方,而非站在陈仓军的一方,此举就是“坐山观虎斗”。)
但能像皇甫嵩“守”的如此悠闲的人毕竟是少数,这种战例也不多见!而纯以《孙子兵法
》而言,孙子在〈计〉篇提出了以“庙算”的多少作为预测胜败的方法,要“庙算”首先
得取得敌方的资讯以与我方作个比较,胜过敌方的方面愈多,真正打起来时,取胜的机会
也就愈大!在〈地形〉篇中则有所谓的“六败”,避免六败也就能在这六个方面“立于不
败之地”,而〈谋攻〉篇中则又有所谓的“五胜”,我胜则敌败,这个道理很简单,所以
我方取得“五胜”也就是在这五个方面“立于不败之地”。而〈形篇〉最后说到:“故胜
兵如以镒称铢,败兵如以铢称镒。”,二十四两为“镒”,二十四“铢”为两,一镒等于
五百七十六铢,喻两者相差悬殊!但如何知是镒是铢、敌我各占多少?总括而言,不外乎
“知彼知己”而矣!“知彼知己”所以才能“百战不殆(危险)”啊!
“归师勿遏”的另几例如下:
一例: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秋七月,尚(袁尚)还救邺,诸将皆以为:‘此
归师,人自为战,不如避之。’公曰:‘尚从大道来,当避之;若循西山来者,此成禽耳
。’”最后曹操果然取胜。
二例:
〈长短经.时宜〉:“汉王在汉中,韩信说曰:‘今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很想
返回家乡)。及其锋(利用这种心态所产生的“优势”,即锋锐之气,或拼命之力。),
东向可以争天下(往东便可争夺天下)。’”最后韩信为刘邦争得了天下。
三例:
〈长短经.时宜〉:“后汉光武北至蓟,闻邯郸兵到,世祖(光武帝)欲南归,召官
属计议(召来官属计议研商对策)。耿弇曰:“今兵从南来,不可南行。渔阳太守彭宠,
公之邑人;上郡太守,即弇父也。发此两郡,控弦万骑,邯郸不足虑也。(发动这两郡的
兵力,便有万骑之众,因此不需要忧虑邯郸兵的威胁。)”世祖官属不从,遂南驰,官属
各分散。”《长短经》的作者赵蕤在其后评说:“议曰:归师一也,或败或成,何也?对
曰:孙子云:“归师勿遏。”项王使三王之秦,遏汉王归路,故锋不可当(指第二例,意
指项羽派去拦捷刘邦归路的军队无法抵挡汉军的锋锐。)。又孙子称:“诸侯自战其地,
为散地。”光武兵从南来,南行入散地,所以无斗志而分散也。故归师一也,而一成一败
也。〕
第一个问题,何以或遏归师,或不遏归师,而两者皆能取胜呢?第二个问题,何以皆
为归师,而一成一败呢?除了这两个问题之外,前一个问题本身又衍生了二个问题,第一
个就是难道兵法中所载的规则都是正确的吗?第二个是几千年写成的兵书(如《孙子兵法
》)其里面所载的兵法是否还能或还都能适用于今日呢?因此这里共有四个问题有待探讨
。
“归师勿遏”此一兵法出于〈孙子.军争〉篇,而所谓的“兵法”,其所适用的时机
一律限制于“常态”之下。否则人们将无从遵行,因此兵家们在制定出兵法的同时,也一
再的提省人们要知“变通”。除了《孙子兵法》以外,吴起的《吴子》也有〈应变〉一篇
,孙膑的《孙膑兵法》则在〈势备〉篇中说:“凡兵之道四:曰陈(阵),曰埶(势),
曰变,曰权。察此四者,所以破强敌、取孟(猛)将也。”等等,不一而足。然则何以要
知变通?因为既然兵法是建立在常态的时空之下,则在例外的情况下,兵法规则是否依然
适用,自然也就产生了疑问!而这一点也就是时下批评古兵法已不适用于今日的学者所欠
缺的基本认知。
古兵法(其实“古”字可去,因为自清末以来,中国已无所谓兵法著作诞生了。因此
以下但称“兵法”,而不再加古字了。)是否能适用于今日并继续适用于未来呢?亦即兵
法是否为永恒不变的真理呢?其实兵法是否具有永恒的指导作用,必需视其创作时是建立
在什么样的基础上而定。有些基础具有永恒性,有些则否;建立在永恒性基础之上的兵法
也就具备了永恒性。恒性、变性本异,两者不可一视同仁。就像在常态之下,水性是往低
处流的一样,这个真理不会因为时代的不同而改变;只有在非常态之下,水才会往高处“
爬”。永恒的真理、不变的规则,正是历来的中国兵家所极力追寻的。
因此其中一种可以用来辨别兵法是否仍然适用的方法,同时也是最简单的方法,就是
按照其产生的时空背景下所使用的武器来进行分类。当然,其前题是该兵书的作者也意识
到了这种变化。武器的性质可先区分为两大类:一为冷兵器,一为热兵器;两大类又可再
于其下区分为两大类:一近距离兵器,二远距离兵器。简单的真理是,依附于冷兵器特性
而创造出的兵法至今还有可能是正确的,但却不适用于使用热兵器的场合,或者在使用热
兵器的场合下无法加以运用,但“不适用或无法应用”的事实并不能做为其“正确”与否
的根据。如果说,某个兵法可以既适用于冷兵器也适用于热兵器,那么其原因必在于该作
者已超脱了以兵器为思考的局限。
以《孙子兵法》为例,该书系产生于春秋末年,因此即使兵圣孙武有通天之智,该书
的内容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到时代的局限(何以〈长短经.时宜〉篇要取名“时宜”,其理
由亦在于此。)。春秋末年与今日有哪些与用兵绝对相关而又显而易见的差异呢?最基本
的自是春秋末年时军队所使用的兵器主要是冷兵器,而今日使用的则主要是热兵器一点。
当时的远距兵器如弓箭与今日的远距兵器如飞弹比起来,虽都同为远距兵器,但实射距离
与破坏效果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其次,冷兵器弓箭与使用者为共生关系,而热兵器飞
弹则在发射之后便已脱离使用者;冷兵器弓箭的功用随着其使用者的能力而提升,而热兵
器飞弹的功用则随着其内附晶片的人工智慧与其自身的配备的能力而增减。
我们若想弄明白有哪些兵法还能适用于今日,那么唯一的方法便是去探索该条兵法是
如何被制定出来的。探索的对像自然包括其背后的思考逻辑及其依附的物质基础与创造目
的,而在求得解答的同时,也就一并的解决了该兵法正确与否的问题。
就以“归师勿遏”为例,何以不要去遏阻“归师(归国归家的军队)”呢?那是因为
归师本身俱有某种潜能,这种潜能激发于归国的心理作用,心理思维对生理体能产生了激
发的作用。因此“归师”较常态下的军队多了一些优势,主要是体力上的优势。竞争优势
有上千上万种,至于哪一种比较重要,须看场合与目的而定。有些优势是无场合与目的之
限的,但有些则有。这个课题太大,暂不讨论。而曹操之所以阻遏归师而又能取胜的原因
,正在于他懂得以地形的优势去“化解”或者说“制衡”归师的优势,因此他说:“尚从
大道来,当避之;若循西山来者,此成禽耳。”在大道上,两军对阵而战,曹操并没有其
它的优势佐助军队,但若战场在西山时,则可藉由西山的地形来限制袁尚军队的行动。归
国归家此一举动影响及于每个士卒的心理,而西山的地形限制则影响及于整个军队的阵形
与行动的自主性。而地形对军队最大的危害也就是其会影响军队原本的“秩序”,甚或使
军队丧失“秩序”,“秩序”本身即为一种优势,若一个军队丧失了秩序,则小则无法顺
利的指挥军队,大则甚至无法指挥。在狭隘险厄的地形之中,阵行最容易受到影响,而阵
行的最大功用正在于稳定军队的秩序,军队一失序则军队中的每个士兵的心理便会跟着产
生变化,若敌军于此时来攻,后果不堪设想!(按:秩序之运用,可参〈孙子.势〉篇。
而强训练度的优势则可制衡地形对阵行所造成的失序劣势。)
由此可见,以甲优势去制衡乙优势,甲乙两种优势是可以毫不相关的。假设,今日敌
我双方的资源条件只在数量上有所差异,而我方有兵一百万,敌方之兵却仅为一千,则即
使敌方是归师,我又为何不遏呢!
再看“穷寇勿迫”之理论基础,则可发现其理论与“归师勿遏”相同,〈左传.定公
四年〉:“吴从楚师,及清发,将击之。夫概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知不免而致
死,必败我;若使先济者知免,后者慕之,蔑有斗心矣。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
之。”这已可为“穷寇勿迫”的理论基础作出解释,笔者就不多言了。至于与“穷寇勿迫
”一法有着相同理论基础而只是施用对象不同的兵法就是“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
后生。”了;而与“归师勿遏”一法有着相同理论基础而只是施用对象不同的兵法则是“
孙子在〈九地〉篇中说的:“地形者,兵之助。故用兵: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
地,有衢地,有重地,有覆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战其地者,为散。……散地则无战
……凡为客:深则专,浅则散。……。是故,散地,吾将一其志。”其中的“散地”一法
了。散地用兵意指“在自己的国土作战的军队”,而归师则正好相反,因此没有身在散地
的弊端,反倒有身在敌境的优势。
再反过来看皇甫嵩的例子,则即使客观判断下王国的军队确是归师,于“归师勿遏”
此条兵法的正确性与价值又有何损!而由董卓的身上,我们则又看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
兵法本身并无错误,但使用兵法却仍然招致失败的原因,正起因于用兵者本身对用兵对象
的错误认知与判断之上。
由以上分析可见,“归师勿遏”仅管至今仍是真理,但在今日的战争形态下,却已无
多大的“实用价值”。但是若能由此兵法而明了其创生的理论基础与思考逻辑,则其价值
却又远非世俗眼光所可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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