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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作者:林语堂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出”于神父或是间接“出”于神子?真有这回事,因为这直接间接之争辩,希腊公教脱离天主教而独立,以异端邪教相视了。

  再如概念是真实或是虚名(Realist and Nominalist)之争辩,一直发源于柏拉图之所谓象及亚里斯多德之所谓范畴(即分类)。同类同名,是否名同而已,还是别有独立之象在先?一直到十一世Abelard之时,那时争辩犹甚烈。在ABbelard初办巴黎大学之时,巴黎大学生就为这争辩在街上打架。十七世纪巴斯葛(Blaise Pascal 1623—1662)时犹争辩未已。十九世纪德国诗人海涅(Heirrich Heine)描写神道学生的争辩,也是如此。海涅是个通人,又是幽默大家,写来真有趣。今日二十世纪萨尔忒(Sartre)犹汲汲争辩esse及existentia(Being and Existence)之先后异同,而萨尔忒之所以有资格称为哲学家,就是他在辨“常有”“常无”及“存在”的书中L’Etre eCt le Neant能详细剖析这些抽象观念之精意。

  西方这种精微的分析,起于逻辑,故重于知。所谓知之辩论,不但指知识论(epistemology)之知,而是广泛的凡事物之理的知。这倾向当然着重于知之是非,及抽象的分析。但是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圣人议而不辩。抽象的辩论愈多,则人生立身安命之道愈丢在脑后。后来这所谓知,即科学真确可以证实之知。凡无法适用科学证实的问题,都闭口不敢言。开其端者是近代哲学始祖笛卡儿(Rene Descartes,1566—1650),所以巴斯葛说:“我不能原谅笛卡儿”。我也不能原谅笛卡儿。因为他的影响后人,必然削减哲学之区域,凡人生立身安命之大本大经,不能证实的,摈之门外,不敢谈而不屑谈了(见上第二段)。请问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有什么方法可用逻辑去处置?

  总而言之,我们看见(西方人也看见)科学知识之节节前进,虽然常常调整,但是是一种稳扎稳打的办法,而哲学的悬空理论,几千百年来,讲来讲去,尔是我非,尔非我是,重翻旧案,毫无进展,所以亟思改善,赶上科学的方法,而且治哲学的人,多半是治数学的人。世事茫茫渺渺,惟数学与逻辑为可靠的工具,所以现代哲学思想乃为数学所统制。十七世纪的巴斯葛就是数学巨擘,笛卡儿出身,也是以科学与哲学合一为职志,近人若罗素及A.N.Whitehead更是明显的例。罗素自身以数学名,他的企图就是要把数学归入逻辑范围,或者整理逻辑,使能容纳数学。数学与逻辑是科学的工具,所以大体上,今日哲学已成为数学的附庸,道跑那里去了?谁管?这是今日西方哲学所以脱离人生的空虚现象。

  衬救之道,今日哲学有二条恰恰相反之道:一是摒开一大部分不谈,而使哲学纯粹科学化。这是所谓“逻辑的证实主义”。意思是把上帝、永生、灵魂、善恶、爱情这些名词完全摒开。他们以为这些名词,不但混杂含糊,而且了无意义(Senseless),应专以科学的“证实”(Verifiability)为主。所以生出现代风行的新的《语意学》(Semantics)。这些人专在研究语义之变化范围与构造。另一方向,即所谓存在主义,或有神论(如Kierkegaard)或明白的无神论(如萨尔忒)。以上走第一条路的人所不谈的,这些人乃大谈特谈。总而言之,又回到人生切身道德问题,而社会人生良心自由乃成为研讨之中心。他们对人生之负责,如Sartre,Camus虽然是无神论,却能使人肃然起敬,而他们所觉得在黑暗里的摸索哀鸣,更使人可怕。

  在这混乱场中,有几个人是矫立不倚,形神俱足的,一是George Santanaya(1863—1952)因为他是主张妙悟的,叫人无法归类。一是美国诗人Walt Whitman(他说“我就是我”,不像笛卡儿乞求哀怜于他的Cogito来证明其有我相)。在哲学上,最近于中国思想的有两位。一是上文已经说到十九世纪英国唯一的大哲学家勃莱利。他文字佻挞,批评各种支离破碎之论,体无完肤,而重立情感(feeling)在哲学上的地位。又一位是法国柏格森H.L.Bergson(1859—1941),独创直觉与逻辑对立之说。他的巨著《时间与自由》,在法文原名简直是同于王阳明的“致良知”(Essai Surles donnees immediates de la conscience)而能为直觉树立充分的哲学基础。因为法国人头脑有这一点妙语,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非常完满可喜的,而实际上是与数学派的哲学家背道而驰的。所以勃莱利普通人不甚了了,而柏格森煊赫一时,因为他有“创造的天演论”,为人所注意。实际上,他们还不会懂得柏格森。

  (四)有干劲与无干劲的儒家

  我有一句话想说说,儒家正心、诚意、修身、齐家,自然是儒道之中心思想,也是儒道的本源,也是吾国思想系统所以独异于西方哲学,而足以救西方专求知不求道的空疏迂阔之谬。但是西方虽无儒学,却能生出很多的名相干才,(如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Gladstone,Disraeli及美国之佛兰克林、林肯等。)远超过清代以名臣兼名儒的朱学者流。如何使儒学适合今日世界,由致虚守寂的静的儒道,变为有作为有干劲的动的儒道而成为一种活的力量。——这倒是应当推求的根本问题。我想孔孟强哉矫哉活泼泼的道理,经过宋儒受佛学的熏陶,由动转入静,而沦于半禅定或准禅定的状态,是个中国的差错。要回复孔孟教人的力量,非夺朱回孔不可。

  上文已经说过,中国二千五百年来的思想,无论如何变化,千锤百炼,不离其宗,总是实践第一,这才是东方思想的本来色彩。做人是第一,文章好不好在其次,读书不读书也是工具,并非目的。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明明是孔子之明训,人做好了,还有“余力”,才去读书。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不曾读书,我必说他已经读过书。”(子夏)孔门看来,读书不是那么要紧,为什么呢?孔门求可行之道而已,平易笃实,直截了当。孔子不曾讲本体,也不曾讲功夫,更不谈性与天道。后来佛学东渐,晋唐极盛,中国思想,已是禅家的天下,宋朝大儒,没有一个不是学过禅。虽然立意辟佛,然而既入其室而操其戈,实际上已是援佛入儒。禅家要清心寡欲,我们也来清心寡欲;他们明心见性,我们也来明心见性;(“见性”二字本是禅宗“直指本心见性成佛”之语。)他们内视看看自己肚脐眼想我们未出生以前气象,我们也来看看“喜怒未发时气象”。由是不禅定,也已半禅定了。颜习斋所谓“静坐内视论性谈天而国亡”。就使东晋之亡,亡于清谈,南宋之亡,理学独能辞其咎吗?“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心已明了,性已见了,于国家何补?

  向来儒家,就是儒。至少我少时所看见的村学究,没有一个不是畏首畏尾,踧踖不安,嗫嚅耳语,正襟危坐之辈。那里知道他们是为要明心见性,“戒慎恐惧”、“常惺惺”,为程朱所教来的?若说这些踧踖不安,嗫嚅喔咿,说话吞吞吐吐,一生不曾看过张口大笑一回的老儒生是孔门的真弟子,我心里就不服。不必说不会踢足球,不会游泳,就是以六艺而论,射箭、骑马都不敢来。是孔子之所长,乃彼辈之所短,孔子之所短,乃彼辈之所长。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可见孔子有钓鱼射箭的相当本领。至于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阳明山公园,风乎草上路上,唱歌归来,更是孔门中人所不敢为而不屑为的鄙事了。最近澳洲首相虽然浮海而亡,然而他是动的,非静的,这力量哪里来的?也不见得是他们得天独厚,还是教养的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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