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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战国 西汉 东汉 西晋 东晋 南朝 北朝 五代 北宋 南宋 西夏
三十四
作者:林语堂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大概宋儒理障,曲解儒道有三:

  一、格物致知,转入穷理读书。这本来不能完全怪他们。以今科学眼光,自然不能不说他们格物不得其门而入,是全盘失败的。《大学》格物致知第五章已亡,朱子窃程子之意以补之,补的不好。本来知至而后意诚,在我看接不起来,知是外物之知,意是内心修养,范畴不同,不易联系,(不能说地球绕日意就诚,日绕地球意就不诚)。那时大家都以“万物皆备于我”,万物之理相同,给他硬联起来。也不仅是程朱而已,陆象山也是这个想法。但是朱子解为穷理,而穷理只在读圣贤书,由是格物变为读圣贤书,物也可不格了。说格而未尝格,在当时实在是无可奈何的解释,由是朱子之学,重学问,重工夫,也算是很负责,比起空谈心性,当下承当一派,也很可取。李二曲说:“晦庵之后,堕于支离葛藤,故阳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当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于谈本体而略工夫”(南行述)。

  二、明心见性,这种禅宗的道理,是使儒道由动转入静的最大原因,《易经》言万物生生不息,本来是动的。生生不息,无一非动,无时不动。不在动字着想,只求致虚守寂,是背乎入世之常理,禅宗本来是极聪明人的道理,是中国人的智慧碰上印度佛学所引起的反应,不关达摩。达摩面壁,由他面壁,不言之教,无言之辩,庄子早已言之。但是禅宗乃出世之学,非入世之学,以出世之学行入世之道,自然要出毛病。我们知道阳阴变易,生生不息就是动,由动可以见性,喜怒哀乐,喜有喜容,怒有怒容,喜怒未发,有什么“气象”可言,观有何益?陆桴亭评程朱“静中验喜怒哀乐未发气象”说得好:“尝于夜间闭目危坐,屏除万虑以求其所谓‘中’(即未发气象)……或一时强制得定,嗒然若忘,以为此似之矣。然此境有何佳处,而先儒教人为之。……故除却‘戒慎恐惧’,别寻‘未发’,不是槁木死灰,便是空虚寂灭”。

  圣人何曾教人这个样子?

  向来反对这种不务实地做事,谈空说理之人甚多,不必说颜习斋指出程朱教出“弱人、病人、无用人”如“妇人女子”之弱书生,费燕峰说得尤透彻:“后儒所论,唯深山独处乃可行之,……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冲汉无朕至奥,心无时不在腔子里,性无不复,即物之理无不穷……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他们都是明末清初亲感到亡国之痛。所以顾亭林也深感末学之空疏以致亡国之祸,所以坚决排除明心见性之流弊。“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百人,……而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是必其道之高于孔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也。”“是故性也命也,孔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

  三、理欲之辨,这更是学佛不成转而学儒者的话,也是宋儒戒慎恐惧由动转入静的大原因,释迦来心理学,所以他们也来心理学,而作为天理人欲之辨,一心求“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仿佛人欲就是人生苦海万劫不复的孽障,欲求天理流行,必先断去人欲,而后涅槃可得也。这话一点也不冤枉程朱。他们最怕心不见理不明,就是因为“物欲”所蔽,求其不蔽,只有静之一法,只有戒慎恐惧,一尘不染,然后能修到老寡妇死水不波的心境,一切无动于中。这岂是所以应世用世之方?人生岂能无欲,无欲又何必有作有为,生生不息?戴东原极辟理欲为二之谬,而谓圣人必顺人之情,遂人之欲。颜习斋明言,“欲之不存,性将安附?”所以那些去欲言性,或存天理、灭人欲的话,都是犯幼稚的毛病,未曾晓悟情性之为物。王夫之最好,他说:“天理即在人欲之中”。去人欲而言天理,都是寥阔迂谬之谈。依我看来,王夫之最合现代人的心理学。他论性之动最好:“与其专言静也,无宁言动,何也。动静无端者也。故专言静,未有能静者也。性效体静之而效动,苟不足以效动,则静无性矣。既无性,又奚所静耶?性效于才,才效于情,才情之效,皆以动也。……故天下之不能动者,未有能静者也。”所以如果说静胜于动“是圈豕贤于人,而顽石飞虫贤于圈豕也”。

  总而言之,宋儒的理学在孔学演化中的过程,是一种差错的扭转,使孔门平易孝弟忠信重实行的教训,转为迂阔空疏之谈。朱子之平实笃学,自然可以敬佩,只可惜他不走明道存养的大道,而入伊川冷若冰霜的迂径。影响所及,支杂破碎,遂引起明代心学之反抗,卒使清儒并宋明之学而弃之,而思汉学之复兴。至少在今日“存天理,灭人欲”是万万讲不通的。人欲净尽,不是天理流行,而是寂灭虚空,有违上天好生之德。此话还是现在不要讲好。若张子西铭,民胞物与,却是有活生生的力量,宋儒也有伟大可喜可佩之处。伊川自言“千年来无真儒”,而他弟兄独得千载不传之秘。其实千年来不曾援佛入儒,援佛入儒自伊川始。岂援佛始可以称真儒?从此而使天理人欲分为二物,儒者一味戒慎恐惧,而戒慎恐惧遂为儒者之特征,所谓“常惺惺”者,结果不免为假惺惺。此儒家之所以不是出家人,而似出家人懦弱无能之真因。

  今日的世界是动的世界,是各国称雄并驾,日日改进,时时改进的世界。我们再要半禅定,准禅定,即不足以自存。

  今日世界也是功利世界,儒家非无利用厚生学以致用之精神,西方文化之压力何在?就是赶我们在利用厚生学以致用着想。我敢相信,亭林复生,不易斯言。颜习斋提出,改“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为“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值得我们详细体会。荀子人定胜天之论,也是合于科学实用精神。我常想,荀子“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是那里科学馆的最好的碑铭。“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裁之。”(“裁”字依王念孙改)是那里农林馆最好的碑铭。“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是那里水利局的碑碣。“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是那里化学馆的匾额。“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应该是那里原子炉的箴言,这样驱荀韩,直追孔孟,是可以使儒家恢复本有的力量。

  五、我的信仰

  我素不爱好哲学上无聊的理论、哲学名词,如柏拉图的“意象”,斯宾诺沙的“本质”、“本体”、“属性”,康德的“无上命令”等等,总使我怀疑哲学的念头已经转到牛角尖里去了。一旦哲学理论的体系过分动听,逻辑方面过分引人入胜时,我就难免心头狐疑。自满自足,逻辑得有点呆气的哲学体系,如黑智儿的历史哲学,卡尔文的人性堕落说,仅引起我一笑而已。等而下之,政治上的主义,如流行的法西斯主义与共产主义,那简直是胡闹了。不过这二者之间,共产主义还较能引起我的尊重,因它在理想方面毕竟是以博爱平民为主旨;至于法西斯主义则根本上就瞧不起平民。二者都是西方唯智论的产物,在我看来似都缺少自制克己的精神。

  科学研讨分析生命上细微琐碎之事,我颇有耐心;只是对于剖析过细的哲学理论,则殊觉厌烦。虽然,不论科学、宗教、或哲学,若以简单的文字出之,却都能使我入迷。其实说得浅近点,科学无非是对于生命的好奇心,宗教是对于生命的崇敬心,文学是对于生命的叹赏,艺术是对于生命的欣赏;根据个人对于宇宙之了解所生的对于人生之态度,是谓哲学。我初入大学时,不知何者为文科,何者曰理科,然总得二者之中择其一,是诚憾事也。我虽选文科,然总觉此或是一种错误。我素嗜科学,故同时留意科学的探究以补救我的缺失。如果科学为对于生命与宇宙之好奇感的话不谬,则我也可说是个科学家。同时,我秉心虔敬,故所谓“宗教”常使我内心大惑。我虽为牧师之子,然此殊不能完全解释我的态度也。

  我以普通受过教育之人的资格,对于生命,对于生活,对于社会、宇宙、及造物,曾想采取一个和谐而一贯的态度。我虽天性不信任哲学的理论体系,然此非谓对于人生——如金钱、结婚、成功、家庭、爱国、政治等——就不能有和谐而一贯的态度。我却以为知道毫没破绽的哲学体系之不足凭信,反而使采取较为近情、一贯而和谐的人生观较为简易。

  我深知科学也有它的限度,然我崇拜科学,我老是让科学家去小心地兢兢业业的工作着,我深信他是诚实可靠的。我让他去为我寻求发现物质的宇宙,那个我所切望知道的物质的宇宙。但一旦尽量取得科学家对于物质的宇宙的知识后,我记住人总比科学家伟大,科学家是不能告诉我们一切的,他并不能告诉我们最重要的事物,他不能告诉我们使人快乐的事物。我还得依赖“良知”(bon sens),那个似乎还值得复活的十八世纪的名词。叫它“良知”也好,叫它常识也好,叫它直觉或触机也好,其实它只是一种真诚的由衷的,半幽默半狂妄,带点理想色彩而又有些无聊然却有趣的思维。先让想象力略为放肆着,然后再加以冷嘲,正如风筝与其线那样。一部人类历史恰如放风筝:有时风太急了,就把绳收得短些;有时它被树枝绊住了,只是风筝青云直上,抵达愉快的太空——啊,恐不能这么尽如人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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