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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断肠时节(6)
作者:古龙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白发老人道:“炼铁成金,隐身来去,这两件事已可说是人类最通俗的幻想,无论什么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处,必定都曾有过这种幻想,但还有些事虽不如这两事那般通俗,想起来却更令人兴奋,有的人幻想不必读书,只要将书本烧成纸灰,和水吞下,便可成为博学通才,有些人幻想灼火毋庸油蜡,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车马能飞,任凭你遨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颗丸药,便可变成极为聪明,或是便可终年不吃食物。”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从前有个笑话,你必定听过,那人说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来擦牙齿,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会流出来,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后,便再也用不着回头,这笑话便是我的幻想,但这幻想却已变为事实,你此刻若想将眉毛移到指上,鼻子位置倒转,老夫立时便可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试上一试。”

  他肩头一动,似乎便想站起,南宫平道:“在下觉得还是让鼻涕流下好些,回头也不太麻烦。”

  白发老人哈哈一笑,道:“不但老夫这幻想已成实现,便连那些虚无缥缈、荒唐无稽之事,此刻也已都将实现。”

  南宫平心头一跳,大骇道:“真的么?”

  白发老人道:“我将那些人的俗尘全都洗净后,便要他们来研究这些工作……”他举手一指甬道两边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们的工作之处,你且瞑目想上一想,这些幻想实现之后,这功业岂非足以流传百世。”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疯子。

  只见白发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挥手道:“今日我话已说得太多,耽误了不少工作,你进入此间后,言语行动,已无限制,但每年却只能见着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后随意选个石室住下,等到明日,我再唤你。”

  南宫平满心惊愕,依言跃下,望着那两排石窟,想到这些石窟中正在进行的工作,他心中虽然充满好奇之心,却又不敢去面对他们,只因他实在不敢想像,这些幻想若是真的变成事实,到那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心念一转,又忖道:“难怪风漫天要买那许多奇怪的东西,难怪‘群魔岛’要极力阻止那批珍宝运来,想来‘群魔岛’必定已知道一些这里的消息,生怕他们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时‘群魔岛’上的人,岂非要变作‘渚神殿’的奴隶!”

  思忖之间,他脚步不觉已走近第一间石窟,只见这石窟甚是宽大,昏黄的灯光下坐着两个老人,桌上满堆着书纸与木块,见了南宫平,也不觉惊奇,南宫平不敢问起他们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着问了问他们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个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释,他们是在研究一种建筑房屋的新法,先从屋顶开始,依次往下建筑,最后做地基,他又解释着说,这种方法和世间两种最精明的昆虫——蜜蜂和蜘蛛——的建筑方法完全相同。

  南宫平茫然谢了,走到另一间石室,只见室中满堆着薄薄的面饼,和无数大小不同的瓦罐,两位埋头工作的老人,告诉南宫平,他们已将研究出一种神秘的药水,即以笔蘸着这种药水,将经典书籍写在面饼上,然后绝食十日,吃下面饼,所有的知识,便会深入心里,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几顿面饼,便可代替,此时那药水的分量虽然还未完全配妥,绝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却已定必不远了。

  南宫平又茫然谢了,另一间石室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四下零乱地挂着无数个水晶瓶子,瓶中盛放着各种颜色的药水,一眼望去,但见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在这石室中的老人,却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颔下白须,几乎已将垂在地上,原来这老人苦心研究隐身之术,已有六十余年,一见南宫平,便拉着南宫平谈论隐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无法形容,南宫平全神凝注,却也听不甚清楚,只知道他说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这间石室,南宫平更是满心茫然,此后他又见到以洪炉炼金的术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许多干奇百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乱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超人还是疯子,也不知道这些工作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却仍存有着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层石窟转至上层,他耸身一跃而人,只见这石室中阴森森黝黯,仿佛一无人迹,方待转身跃去,突听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语声,道:“谁?”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条人影背墙而坐,墙角中也零乱地堆积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这个疯子又在研究什么?”当下简略地将来意说了出来。

  只听那低沉而嘶哑的语声道:“我正在研究将空气变为食物,空气……你可知道空气是什么!空气便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种……”语声突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颤声道:“平儿,可……是……你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脚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提真气,凌空一个翻身,嗖地又跃了上来,只见黑暗中这条人影发髻蓬乱,目光炯炯,有如厉电一般,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的熟悉,南宫平凝注半晌,身子突地有如风吹寒叶般簌簌颤抖起来,道:“你……你……”大喝一声:“师傅!”和身扑了上去,噗地跪倒地上——

  坐在那阴黯的角落里,这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宫平的恩师——那名倾天下、叱咤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此时此地,他师徒两人竟能重逢,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两人心中,俱是又惊、又喜、又奇,有如做梦一般,甚至比梦境还要离奇,却又是如此真实。

  南宫平道:“师傅,你老人家怎地到了这里?”

  龙布诗道:“平儿,你怎会到了这里?”他心中的惊奇,当真比南宫平还胜三分,他再也想不到方自出道的南宫平,怎会到了这退隐老人聚集的“诸神岛”来。

  当下南宫平定了定神,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又道:“徒儿还有一事要上禀你老人家,徒儿已成婚了。”

  龙布诗又惊又喜,问道:“那女子是谁?”

  南宫平道:“梅吟雪!”

  龙布诗更是惊奇,直到南宫平又将此事的经过完全说出,龙布诗方自长叹一声,道:“人道红颜多薄命,这女子却真是薄命人中最薄命的人,我只望她能有个安静幸福的暮年弥补她一生中所遭受的不幸与冤枉,哪知……”干咳一声,不再言语。

  南宫平亦是满心怆然,师徒两人相对默坐,心中俱是悲哀愁苦,只因他两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俱都充满了悲哀与痛苦。

  南宫平抬眼望处,只见龙布诗萎然盘坐,满面忧伤,不知比在华山之巅离别时苍老了多少,心中不禁也甚是难受,立刻错开话题,问道:“徒儿曾见到那‘天帝留宾’四字,还以为你老人家已到了另外一处神秘的地方,不知那日在华山之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傅你老人家又怎会到了这里?”

  龙布诗眼帘一合,垂下头去,喃喃道:“华山之巅,华山之巅……”随手一抹眼角,默默无语。

  南宫平知道他师傅自华山之巅来到此地的经过,必定充满了惊险、离奇之事,是以才错开话题,让他师傅借着谈话来忘却心中的忧郁,此刻见了他这般神情,才知道这段经过中充满的又只是悲哀与痛苦之处,是以他也不敢再问那“丹凤”叶秋白的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龙布诗长叹一声,道:“四十年前,我初次听到‘诸神殿’三字的时候,便对此地充满了幻想,今日我已真的到了此地,却对此地失望得很,但……唉!却已迟了。”

  南宫平心念一转,强笑问道:“师傅,那‘空气’是否便是充沛于天地间的一种无形气体,你老人家却又能用什么方法将之变为食物?空气真能变为食物,那么天下岂非再无饥民了。”

  龙布诗果然展颜一笑,道:“平儿,你可知道这岛上之人大多全是疯子,不是疯子的人,经过那数百日的幽禁,洗尘,过着那坟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宫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门口的麻衣白发老人,那种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长叹一声。

  龙布诗又道:“这些疯子中最大的疯子,便是那大头岛主。在此岛上,在他统辖之下,谁的心智清醒,谁便是疯子,为师到了这里,见到这般情况,实在无法整日面对着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宁愿独自思索,便对那岛主大发荒谬的言论!”

  南宫平笑问:“什么言论?”

  龙布诗道:“为师对那岛主说,花草树木,之所以生长繁荣,便是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养分,人们若是将风露中的一种神秘物质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当真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间满是风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饥民。”

  他语声微顿,大笑道:“那岛主听了为师这番言论,果然大是兴奋,大表钦服,认为是空前未有的伟大计划,是以不经手续,便将为师请来这里,一切东西,都任凭为师取用,是以我这里才有许多美酒。”他虽然大笑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萧索与寂寞,这名满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浇愁,南宫平虽想随他一齐大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口。

  这“诸神岛”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疯子,是自得其乐的强者,抑或是无可奈何的弱者,南宫平实在分不清楚。

  龙布诗听他长叹了一声,笑声也为之一敛,正色道:“平儿,为师虽然日卧醉乡,但却始终未曾失望灰心,时时在伺机而动,那岛主若再唤你,你便可求他将你派来此地与为师——起研究这‘神秘的食物’,约莫再过数月,便是一个机会,那时我师徒能在一起,机会便更大了。”

  南宫平精神一振,大喜应了。原来这诸神岛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欢之日,到那时,这些老人虽然仅有狂欢之名而无狂欢之实,却至少可以随意活动。第二日岛主果然又将南宫平唤去,他对南宫世家的子弟虽似乎另有任务,但听了南宫平也要去参与那“伟大的计划”,当下便立刻应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当然过得分外缓慢,但南宫平此时却也早已学会忍耐,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丝毫没有变化,只有那岛主不时将他唤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几眼,淡淡地询问几句,他发觉这奇异的岛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渐渐有了混乱与忧郁,而他每去一次,这种混乱与忧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惊疑:“难道这岛主已发觉岛上潜伏的危机?”

  这些日子里,龙布诗极少说话,对于即将来到的计划,他只说了“随机应变”四字。南宫平却默习着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笈,他只觉目力渐明,身子渐轻,却也无法探测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样的进境,有时他也会想起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便不禁为之暗中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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